极目新闻记者 肖名远
一掷千金的霸道总裁，法力无边的道长，救死扶伤的神医，学富五车的老教授……因为频繁在各个短剧中亮相，在不同的角色中无缝切换，2024年底，河南郑州72岁的“短剧爷爷”袁吉衣引起了网友围观。
现实中，袁吉衣则经历了从退休工程师到影视演员的切换，套用短剧中的常见话术，就是一种“重生”——对他来说，这如同开启了另一段人生。
在郑州，每天有无数个像袁吉衣这样的演员穿梭于各个剧组，走进一星期拍100集的竖屏短剧中。作为与西安、横店齐名的全国短剧三大重地之一，郑州被戏称为“竖店”，郑州市官方也明确提出打造中国“微短剧创作之都”。
不过，目前国内的短剧大量是穿越、逆袭、甜宠等题材，霸总、战神、赘婿、后妈之类人物也泛滥成灾，从剧名到情节都朝“狗血”方向发展，严重脱离生活实际和现实逻辑。这不仅引发网友吐槽，也受到了国家相关部门的提醒。
袁吉衣 （受访者供图）
饰演“霸总”的退休工程师
“啪”的一声，满头银发、不怒自威的胡总裁重重扇了杜少一个耳光：“欺负我的恩人，你们杜家不想留在风城了？”杜少急忙鞠躬道歉，胡总裁又一脚将其踹得跪倒在地。
这是短剧《爸爸我要让你当首富》的一个场景。该剧上线82集，每集一两分钟，讲述的故事是一名男子意外穿越到小时候，于是通过“未卜先知”的能力，以买足彩、买古董、开寻呼机公司等方式，帮助其父亲李小军成为当地首富。袁吉衣在剧中饰演一个大家族的“家主”胡总裁，在发生车祸被李小军救助后，他将女儿嫁给了这位恩人，还帮助恩人击败各路对手飞黄腾达。
袁吉衣在《爸爸我要让你当首富》中的霸总造型 （视频截图）
饰演这种老年“霸总”，袁吉衣已经轻车熟路。在《无劫神主》《镇国战神》《全球强者欠我赊刀债》《退婚后嫁给渣男的死对头》等一系列短剧中，他饰演的都是这种上了年纪的豪门大佬，给年轻的主角们助力或制造麻烦。
现实中的袁吉衣和“霸总”毫无关联。他1952年生于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区，在襁褓中就经历了父亲去世、母亲瘫痪，艰难长大求生，退休前是当地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因为儿子大学毕业后在郑州工作并安家，2009年，袁吉衣和老伴也来到了郑州生活。
年轻时，袁吉衣对文艺工作就很向往，但无缘接触。来到郑州后他有了大把的时间，于是在老年大学从头学起，舞蹈、国画、声乐、太极拳……他是学一样爱一样。有一次，当地的老干部艺术团要组织一支12男12女的表演队，袁吉衣被介绍进队，从此踏上了表演之路。凭借刻苦钻研演技，他逐渐在一些广告片、宣传片、公益片、微电影中获得客串的机会，甚至在一些影视剧中也能偶尔露脸，表演成了他晚年最重要的乐趣。
2018年左右，随着短视频的火热，竖屏短剧开始进入大众视野，一些长视频平台也开始布局短剧市场。2020年，网络文学行业开始尝试将网文内容转化为短剧形式，进一步推动了短剧的流行。15秒一个冲突，30秒一个反转，约2分钟一集，每集结尾留足悬念，许多人对短剧欲罢不能。
中国网络视听协会2024年11月6日发布的《中国微短剧行业发展白皮书（2024）》指出，截至2024年6月，我国微短剧用户规模已达到5.76亿人，占整体网民的52.4%，超过网络外卖、网络文学和网约车用户数量。白皮书还预计，2024年我国微短剧市场规模将达504.4亿元，同比增长34.90%，将首次超过内地电影票房。
此前在各种形式的表演中积累了丰富经验的袁吉衣，赶上了一个时代风口，最近三四年来，他出演的短剧超过100部。
总裁、道长、神医、老教授
1月6日，极目新闻记者见到袁吉衣时，他正在郑州荥阳市一个古色古香的度假区拍短剧，这里十分适合仙侠、玄幻类剧的取景，当天同时有好几个剧组在拍摄。袁吉衣是5日在另一个剧组拍完自己的戏份后，5日下午被这边的剧组派车接过来的，6日清晨6点他就要开始化妆，准备上午的戏份。
此前几天，袁吉衣已经拿到了这部短剧的剧本，但没有时间全文阅读，他只能找到关于自己的部分，用大号字体抄在白纸上。因为这几天有好几部短剧要拍，所以他在抄剧本的纸上写下拍摄日期，以免弄混。不管是在睡觉前，还是在带孙子时，他都会默念自己的台词，“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如以前了。”
袁吉衣化妆时默念台词 （极目新闻记者肖名远摄）
1月6日拍摄的这部短剧里，袁吉衣饰演一位道长，负责给女主角传输法力，并在其遇到困难时点拨她。戴上头套，身着一袭白袍并手执拂尘，鹤发童颜的他看上去仙风道骨。当天袁吉衣和女主角有十多句台词，院子里二三十名工作人员围着两名演员，拍摄了整整一个上午。
对袁吉衣而言，这个角色也不新鲜，在此前的100多部短剧里，他反复饰演的大多是总裁、道长、神仙、神医、老教授之类人物。不用看全部剧本，只要看看自己的戏份，他就知道自己在剧里的角色：“神仙、道长，其实就是主角的师父，当主角遇到困难时出来帮他们解决问题，是主角的法力之源。”
毕竟已经72岁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是站立拍摄，袁吉衣的脚又酸又麻，走路都有点不利索了。而且剧组准备的头套有点小，几个小时之后脑门被勒得生疼，“像孙悟空戴的金箍圈。”当天郑州的最高气温在8℃左右，露天的院子里寒风刺骨，袁吉衣在白袍里穿了保暖内衣，勉强能扛住。他说，夏天拍戏更难熬，“我有次夏天在黄河滩上穿着四层衣服拍古装剧，都要中暑了。”
袁吉衣说，自己拍的短剧，他大部分都找来看过，但很少把全剧看完，“一般就是看自己参与的部分，看自己演得怎么样，以便接下来总结进步。”有小部分参拍的短剧他没看，有的是没有播出，有的是播出了但他没空到平台上搜寻。
家人对袁吉衣拍短剧并不反对，看了他参拍的剧集后也会鼓励，毕竟是有意义的活动，还能带来收入。他有两个孙子，有时小孙子哭闹，袁吉衣为了哄他就说“你来看看爷爷演的电视”，孩子马上就不哭了。大约十年前，袁吉衣还带五六岁的大孙子一起出演过横屏微电影，自己是孙子的“导演”，现场教台词，剧组也还象征性地给了孙子一些报酬，让孩子很是高兴。
袁吉衣在拍摄中（极目新闻记者肖名远摄）
郑州打造“微短剧创作之都”
袁吉衣觉得，自己人到晚年还能吃上表演饭，尤其是在短剧市场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很幸运的是遇到了郑州这样一座城市，当地人对表演、对短剧有着非同一般的热爱。
近几年来，郑州成功发行了《化龙》《天降首富》《无双》《最强打工人》等热播短剧，当地也崛起了多家以短剧为主要业务的文化公司。泛娱乐基础数据服务提供商DataEye发布的短剧百强承制榜显示，2024上半年TOP100的微短剧制作公司中，西安占比22%，排名全国第一，金华（横店所在地）和郑州紧跟其后，各占比14%。郑州成为与西安、横店齐名的“全国短剧三大重地”之一，因为短剧为竖屏，郑州甚至被戏称为“竖店”。
在袁吉衣看来，郑州的短剧能进入全国前三，一个重要原因是当地人勤奋且能吃苦，而且表演方面人才储备雄厚，“大小电影、广告片、公益片、微电影、短剧都能演的人，在郑州比比皆是。像我这样的老年演员也并不少见，有一些演员朋友比我年龄更大，仍然活跃在表演一线。”他说，郑州的短剧火起来后，演员都不够用了，剧组有时会抢演员，也经常有外地的演员来郑州参演短剧。
郑州官方也在努力将短剧打造成重点文化产业。2024年10月，郑州市政府办公室发布《关于郑州市加快推进网络微短剧产业高质量发展扶持政策的意见》，在支持剧本孵化、鼓励精品创作、培育专业人才等方面明确一揽子举措，力争到2027年，将郑州打造成为最具影响力的中国“微短剧创作之都”。
上述意见中还强调，要建设和培育一批微短剧领域内的产业发展基地（园区）。位于郑州航空港区的聚美空港竖屏电影基地就是当地标志性的短剧基地，基地1期于2024年7月改造完工，并已投入使用。据郑州文旅文章介绍，聚美集团董事长陈欧前来考察后，在郑州航空港注册全资子公司，并建设这个竖屏电影基地，打造微短剧影视产业平台。
聚美空港竖屏电影基地外景 （极目新闻记者肖名远摄）
1月7日中午，极目新闻记者现场走访了聚美空港竖屏电影基地，这是一栋四五层高的大楼，里面搭建了多个拍摄场景，包括不同风格的住宅、企业办公室、宴会厅、医院、病房等，有多个剧组正在拍摄。基地工作人员介绍，“我们的拍摄场地每天是满的，前来拍片要预约。”
位于郑州新郑市的木马影视短剧拍摄基地，里面装修精致，设有总裁办公室、VIP餐厅、品茗室等。1月7日下午极目新闻记者来到现场时，有短剧剧组正在拍摄，大门口临时挂上了“萧氏集团”的标牌，门口停着挂有“龙A88888”道具车牌的豪华奔驰，年轻的主角“萧总”正和一位同样年轻的女子在车前纠缠，看上去又是一出霸总戏。两个女孩正坐在墙角晒着太阳打盹，她们说自己是候场的演员，但还没看到剧本，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什么戏份。其中一个女孩告诉记者：“昨天在另一个剧组拍戏，今天凌晨两点多才收工，一大早又来这里，我们正补觉呢。”
木马影视短剧拍摄基地内的拍摄空间（极目新闻记者肖名远摄）
“霸总”短剧被指过度娱乐化
和其他影视类产品相比，短剧的主要特点是制作周期短，成本低。一部短剧多则上百集，少的几十集，每集约一两分钟。“现代剧的拍摄过程一般也就一个星期，古装剧因为化妆需要时间，拍摄需要十来天。”袁吉衣介绍，“加上前期的剧本、后期的剪辑制作等环节，一部短剧通常在一个月内可以全部完成。”
一部短剧的投资通常在几十万元至100多万元不等，但并不能保证赚钱，只有成为爆款的才能赚钱。“决定能否成为爆款的因素有很多，包括剧本、演员阵容、演技、制作、投流等。”袁吉衣认为，短剧火起来的原因是观看方便，“看个电影还得去电影院买票，短剧在手机上就随时能看。”
作为一名以配角为主的演员，袁吉衣说自己只能听导演的话，按剧本演戏，无法把控一部短剧的内容和方向。但在他的认知里，目前的短剧虽然节奏快、情节紧凑吸引人，但和现实生活多少有些脱节，“平时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在短剧中都可以说，可以做。”在剧里他经常饰演霸总，“说不了三句话就打人耳光”，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慈祥的爷爷、温和的老伴。
袁吉衣参演的短剧海报 （受访者供图）
目前批量生产的短剧中，穿越、逆袭、甜宠等题材泛滥，人物设定也较为雷同：动辄挥霍上亿资产的霸总，蛰伏多年逆袭成战神的赘婿，有个帅气继子的年轻后妈……此外袁吉衣还发现，很多短剧的情节也较为相似，一部剧中的某个情节或段子受到市场好评了，就移植到另一部剧中，“我曾在三部剧中表演同样的情节。”在袁吉衣看来，上面这些题材的短剧受市场欢迎，所以拍的人越来越多，但质量不佳的终究会被市场淘汰，最后留下来的才是精品。
《关于郑州市加快推进网络微短剧产业高质量发展扶持政策的意见》中也明确提出，要推动微短剧精品化发展。在国家层面，同样对短剧的内容和价值观提出了具体要求。
2024年11月，国家广电总局网络视听司发布对“霸总”微短剧的《管理提示》，“近来有一种被网民贴上‘霸总’标签的微短剧，将代表成功、权力、财富的‘霸道总裁’角色设定以及‘爱上我’的浪漫剧情设定，娱乐性强，情绪价值高，吸引许多网民一边吐槽一边追剧。一些制作机构争相编排严重脱离生活实际和现实逻辑的情节，这种现象正在将此类微短剧推向过度娱乐化的泥潭。”《管理提示》提出加强对“霸总”微短剧的管理，压缩数量、提升质量，不以“霸总”之类的字眼作为片名吸睛引流；防止刻意通过拜金、炫富、炫权、享乐等制造爽点，宣扬不劳而获、一步登天的人生观等问题的微短剧上线播出。
此外，广电总局网络视听司还发布对中老年题材微短剧的《管理提示》，其中提出，鼓励塑造善良慈爱、智慧豁达、勇敢自立、老当益壮的中老年人物形象，扭转突出表现重男轻女、贪财算计、狠毒蛮横的“恶婆婆”“恶奶奶”的模式化创作倾向。
袁吉衣赞同官方对短剧的管理要求，他觉得，“目前的短剧不能代表中国文化。”他希望行业内能以更健康的价值导向、更高的生产标准，生产出更多的优秀作品，作为从业者他也会感到更加自豪。
